「……在瑞典沒有廢核和存核的爭執。如果能源夠，就把它關掉；能源不夠，還需要它的時候呢，把它關掉是給自己找麻煩。」

為什麼瑞典有本錢、有能力逐步關閉核電機組？不是靠意識型態，而是他們的能源已經夠用！

2030年，瑞典預計全國能源供應70%靠替代能源，這個在台灣簡直不敢想像的高目標，為什麼瑞典辦得到？

請聽歐盟、瑞典能源專家，瑞典皇家自然科學、醫學與科技學院趙光安院士，從歐盟整體的能源策略開始分析，再談到瑞典的真實經驗，帶我們思考台灣可借鏡的方向！

 

引言：

主持人彭宗平教授（以下簡稱彭）：

歡迎您收聽《台灣的明天‧明天的台灣》，我是彭宗平。我們這一季要討論的主題是能源與環境。上個禮拜我們特別邀請了旅居瑞典的趙光安教授，來提供他對台灣能源政策，特別是電力政策的觀察與建議，由於趙教授目前居住在瑞典，我們是透過電話連線來進行訪談。今天要特別再請趙教授，從海外的觀點，特別跟我們分享歐盟、以及瑞典的能源規劃跟執行狀況。

趙教授曾經在瑞典的Linköping大學跟Lund大學，以及挪威的Trondheim大學擔任講座教授，而且獲選為挪威皇家科學與文學院的院士，以及瑞典皇家自然科學、醫學與科技學院的院士。過去三十年來，他協助並且督導歐盟推動許多整合型、跨國、跨領域的長程科技計畫，包括能源科技與政策的整合型計畫。

趙教授也曾經受聘為行政院科技顧問，他經常回國，對政府的科技政策，包括能源政策及產業界的發展現況，有許多獨到的見解。趙教授，是不是可以請您先跟我們分析一下，整個歐盟是如何整體來規劃共同的能源發展策略？

 

1. 歐盟能源策略之一：符合歐洲共同利益的跨國計畫

來賓趙光安教授（以下簡稱趙）：

歐盟這個組織，基本上是加盟國自願參加的。因此，有關歐洲整體的規劃，必須是由歐盟的研發部來召集各個加盟國的代表來共同討論，共同決定。一旦決定了以後，每個加盟國必須要嚴格的執行。所以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歐盟的發展策略裡面，一定要制定一個里程圖。到某一年，一定要達到什麼樣的一個目標。要達到這個目標，相關的工作有兩類。一類是有關整個歐洲共同利益的，一類是每個國家按照它的專長自己去做的。

有共同利益的這方面，歐盟是用跨國計畫的方式，合作來開發共同需要的基礎知識，以及工程的技術。比如說，如果核融合研發能夠開發出一個成功的技術的話，基本上就靠核融合，大概能夠把歐洲所有的能源問題都解決。所以，這變成了歐盟的整體規劃裡面，很大的一個研發計畫。

另外就是太陽熱能。如果太陽熱能的發電可以開發成功的話，歐洲可以跟非洲協調，在撒哈拉沙漠興建大型的太陽能發電廠，不是指光電，而是太陽熱能的發電廠。這個基本上也可以解決歐洲跟非洲大部分的能源問題。

此外在現有的產業裡面，很重要的就是減碳。關於減碳，上一集我也提到，一個關鍵技術是碳的捕捉及儲存，簡稱CCS。在歐洲，無論發電也好，其他的耗能工業也好，甚至於鍋爐，通通都需要CCS的設備。所以歐盟在幾年以前，就已經資助建立了一個實驗的工廠，研究如何回收跟儲存二氧化碳。

另外我們知道，比如說在歐洲40%的能源用在住商，因此它就有一個非常非常大的節能建築計畫，就是所謂Energy Efficiency Building的計畫。主要的目的，是改變全歐洲的舊建築，讓它達到節能的標準。但是建築是人住的，因此在這個計畫裡面，必須還要配合一點，就是在改建房子的時候，怎麼讓居民有一個更好的優質生活環境。以上是歐盟對於全歐共同利益所做的事情的一些例子。

說到這個節能建築計畫，我想特別提一點，就是台灣台科大的營建科技研發中心，直接參與這個計畫已經好多年了，直接參與執行的至少有七個項目，可是台灣很少人提到這一件事情。

 

2. 歐盟能源策略之二：各國發展其特色計畫

彭：剛才您提到歐盟是由許多的加盟國來組成的，那當然每個國家的地理環境、資源需求特色都不同，所以各國其實還要各自決定再生能源的一些開發策略。這個部分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趙：這一部分，歐盟就讓各個加盟國自己來決定。比如說我們有風能、有海洋能、有太陽能、有生質能、有地熱，還有各種的再生能源，每一個國家，就按照它自己的地理優勢跟技術特長，來選擇做它要做的。不是說每個國家只做一項，但如果有多項的話，各國可能各自要訂出優先順序。

歐盟只有一點提醒各加盟國，就是各個國家雖然是自己各做各的，但是你們的能源要能夠互相輸送。比如說德國的南部，如果能源的生產不夠，因為重工業都在那裡，鄰近的國家如果生產能源多的，就賣到德國去。或者像瑞典，瑞典的北邊生產的電多，南邊生產的電不夠，所以北邊的電它賣到挪威，南邊的電又向挪威再買回來。歐盟就希望各個加盟國能夠注意到這方面的協調。

至於實際的運作，比如說風能，歐洲選擇風能的是英國跟丹麥；海洋能主要是蘇格蘭跟挪威；然後太陽能我們就知道是德國跟西班牙、義大利這些國家；生質能主要是瑞典跟芬蘭；至於地熱，冰島全國所有的能源供應都是靠地熱，義大利也有一些地熱。在這種情況下，每個國家發展它自己的特長，同時考慮到跨國之間能源的互相支援。全世界都在反核能，但法國卻選擇核能，整個國家的能源生產70%以上都是核能，因此，如果說哪一天法國的核電廠要關的話，它很可能要到德國去買電。但是台灣是一個孤島，不像歐盟可以相互支援，所以情況就完全不一樣。

彭：是。趙教授提到的就是各個加盟國有它自己的獨立的特色，與發展的策略。但是很重要的是，整個歐盟有一個互通有無的機制。不過台灣是一個孤島，因此台灣的能源發展，要有我們自己的策略，要特別考慮到我們地理的狀況。

 

3. 瑞典再生能源的主力：生質能

彭：剛才趙教授說明了歐盟怎麼樣做整體的能源規劃，以及各加盟國如何決定自己的再生能源開發策略。因為趙教授目前居住在瑞典，他對瑞典的情況特別熟悉，而且台灣對瑞典再生能源的開發，有許多的報導，可以做我們很好的借鏡。所以接著想請教趙教授，在瑞典能源政策的制定跟總目標這個部分，是否可以跟我們說明一下？

趙：好的。瑞典的能源政策，是由瑞典的能源局來制定，能源局也是政府的三級單位，但是國會賦予它主導的任務跟權力。能源局全部大概只有150個職員，可是裡面有100多個都是技術專家。技術專家分成四組，一組是資訊蒐集分析，一組是技術的研發指導，第三組是產業的建置，第四個是政策的協調。在這個分工之下，它建立了再生能源的電網，根據各項不同能源的使用方法，按照它的效率，來課徵不同的能源稅跟環保稅。同時把全國分成六個獨立電價區，來保證用戶可以選擇用哪一區，可以保證全國能源「區域性供銷」的平衡。

瑞典的再生能源，它的發展優先順序，第一個是生質能，第二個是風能，然後才是太陽能。雖然瑞典有非常豐富的水力，但是因為環保的關係，它不全力發展水力發電。瑞典在2010年的時候，再生能源已經占能源總產量的48%了，其中35%是由生質能供應的。生質能產生的形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氣，另一種是熱，至於它供應的對象，48%是住商，47%是工業用，5%則是給市內的公共交通來用。

譬如我們講工業用好了，工業怎麼能用這麼多的生質能呢？主要是用在造紙業。因為造紙的時候，這個紙還要烘乾，需要很多的電。但是造紙本來就要用木材，所以造紙業就把剩下的這些廢材，通通拿來生產天然氣。用天然氣來烘乾紙漿，所以瑞典47%的生質能供給工業，有一半就是用在造紙業。

住商這一部分，主要是供應家庭裡面的暖氣。暖氣有一個中央供應的系統，另外還有各家獨立的保暖設備。由於政府的能源局過去花了很多的時間跟資源，來開發燒柴的爐子，研究燒柴怎麼樣能夠最有效，高效率的燃燒就等於是節能，而這方面的技術在瑞典已經相當普及。

舉例來說，我自己在湖邊蓋了一個休閒的木屋，大概是60平方米。蓋的時候木匠就跟我說，根據建築法規，你地板要有多厚的隔熱設備，牆要有多厚的隔熱設備，屋頂要有多厚的隔熱設備，不到這個標準，政府規定是不准蓋的。然後用的窗子跟門，一定要按政府的規格，熱傳導要低於多少。就算你要買熱傳導不好的窗子跟門，連買都買不到。

然後我就到賣燒柴爐子的店家去問，房間裡面的取暖怎麼解決，他說你有60平方米的話，就適合買某個爐子。買了以後，我冬天到我的木屋去，因為這個房子隔熱非常的好，結果呢，我上一次在那裡住了大概兩天，隔了差不多一個月，房子裡面的溫度還能夠保持在攝氏12到14度（按：瑞典冬天平均氣溫在零度左右，甚至零下，相當地冷，過了一個月還能保持這個溫度，相當不簡單）。

我進去了以後把柴燒起來，那個爐子還配合一個熱電的電扇，意思是不必另外插電，熱電的電扇放在爐子上，爐子一熱了以後，這個電扇就轉，等於把熱氣向整個房子裡面吹。於是，大概40分鐘到一個鐘頭之內，我室內的溫度就升到20到22度。要燒多少柴呢？我一天燒的柴，在瑞典的價錢大概是15克朗，算台幣就是50塊到60塊一天。這樣一來，整個住商的能源，從電力所占的份量就降低了非常多。瑞典的住商能源，本來占整個能源消耗的40%。基本上就是用這種方法，利用燒柴，也就是生質能，把它減掉了一半。也就是說在電力供應方面，只要供應20%就夠了，不需要到40%。

彭：整體上來說，您所謂的生質能包括哪些項目？

趙：生質能的生質料源，大概有四類：第一類就是各種植物，比如說我們的樹木，像剛剛說的燒柴（按：砍樹燒柴未必不環保，因為挑選合適的樹種，做適當的復育，樹木是可以再生的）。又比如說，我們到處的綠地上面都是草，這些草在每年夏天，就生產很多很多的生質料源。第二個是動物的排泄物，例如養牛養羊的牧場或養豬場，就供應很多。第三個就是廚餘跟廢棄物，這個量也非常非常的大。第四個就是垃圾的回收。

對於植物這一類，我特別想提的就是，做生質料源有一個非常好的原料是「芒草」，而台灣的芒草種類最多。所以很多年以前，瑞典決定要發展生質柴油的時候，就請台灣的農試所以基因選擇的方式，幫瑞典選擇一個最適合在瑞典地理環境生長的芒草，以此為基礎，在瑞典大量的種，然後做生質柴油。台灣產很多很多的芒草，瑞典也說我們台灣的芒草最好。但是真正要用，怎麼用呢？我沒有看到台灣有具體的做法。反觀瑞典，為了要發展這方面的生質能，他們卻委託台灣的農試所選擇出最好的品種，在瑞典用。

 

4. 瑞典的替代能源總目標

趙：瑞典的目標是，希望到2030年的時候，替代能源要佔總能源的供應差不多70%。在70%以外，唯一我們要積極發展的是航空用油，也就是生質柴油，瑞典的生質柴油也非常先進，瑞典的戰機已經開始用生質柴油了。還有一個就是工業用的潤滑油，瑞典建了全歐洲最大的一個廠，把廢油再轉製成高級的潤滑油。

總之就整體的考量，生質能這一部分幾乎已經快飽和了，所以瑞典開始考慮建置風力發電。瑞典在1982年就開始建第一座風機，但是那個風機的建置，是為了蒐集資訊，要看風機放在這個地方，到底能夠發多少電？而不是說，只是看這個風場的風速有多少。一直到2007年，經過25年實驗數據的蒐集，已經完全成熟了。所以2007年開始大量建置風機。在2010年的時候，全國的風力發電大概是三十億度。

可是2010到2011年，一下子就建了將近400座新的風機，因為技術又改良，新型風機能夠提供二十六億度的電。因此，過去的規劃是2030年的時候，瑞典的風力發電要到三百億度，但是現在看來，到2030年的時候，可能四百億度都不止。所以我們規劃2030年的時候，有70%用再生能源，看來是絕對沒有問題，一定能夠達到。在這裡面還沒有動用太陽光電跟太陽熱能，還沒有再增加水力發電，我們就可以達到了！

在這個情況之下，我們的核能怎麼辦？那就很簡單了。如果我的能源充分了，我不需要核能，我就把它關掉。瑞典過去有五座核電廠，有十四部發電機組，已經關掉兩部了，預計後年再關兩部。可能到2030年的時候，大概全部都關完了，所以在瑞典沒有廢核和存核的爭執。如果能源夠，就把它關掉；能源不夠，還需要它的時候，把它關掉是給自己找麻煩。

目前瑞典的風力發電，也趨於成熟了。接下來要研究的就是太陽能，瑞典希望把「太陽光電」跟「太陽熱能」合併使用，變成一個整合型的系統。這個還是在開發的階段，至於什麼時候真正使用，目前還說不定。甚至將來要不要用，都很難說。因為我們已經知道，目前的規劃到2030年會達到我們的目標，那個時候我們陸上的交通已經完全不用石化了，也就是不用化石能源了。要用的只有三方面，第一，飛機的飛行可能還需要用一部分；第二，海上大型的運輸船隻，這個沒有辦法，還是要用；第三，就是石化的產業，它的原料本身必須要用原油，瑞典大概的情況是如此。

 

5. 瑞典能源政策落實的關鍵

彭：您剛才提到瑞典能源政策的制定，它是怎麼樣能夠具體執行的？

趙：瑞典的能源政策制定了以後，它執行的方式，完全靠立法。比如說，瑞典設了六個不同的獨立電力區，如果我住的地方電價高的話，怎麼辦？如果是工業，可能就會搬遷到電價比較低的區。如果是住家，瑞典政策的配套，就驅使我把住房的建築標準提升，更適合於節能。比如講，窗子有不同的保溫效率，都有不同的型號，如果我決定換一個型號，是更能夠保溫節能的，那我家裡裝這個窗子，我的能源稅就會少繳多少，加上電費又可以省多少，算起來就划算。瑞典就是用這種法規的規定，來誘導一般的人，能夠往節能的方向去做，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做法，台灣好像沒有這樣做。

彭：真的，很有特色。趙教授剛才跟我們分享了整個瑞典能源政策的制定，以及總目標，還有現在發展的情況。過去我曾經跟趙教授討論過這樣的一個議題，趙教授以親身的經歷，分享他在瑞典湖邊的一間木屋，剛才他提到有60平方米，大概折合18坪左右。在冬天這樣非常冷的天氣下，他一天燒柴只要台幣50塊到60塊，真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情，但是瑞典做到了。

有時候我們看看國外，常常會反問我們自己，為什麼台灣不能？當然很多國情是不一樣的，地理環境等等是有差別的，但是這個也跟我們政府的決心，還有我們自己是不是有居安思危的心態有關。今天趙教授特別以親身的經驗，還有他所參與的歐盟、瑞典能源政策的推動，現身說法，我們聽到他這樣的說明，還有具體的數字，真的非常敬佩。當然我們也感慨萬千，為什麼瑞典這樣一個北歐的國家，它可以往這個方向來走，有很多的做法還有目標，都是可以供我們參考的。

非常感謝趙教授透過電話連線，跟我們分享歐盟及瑞典的能源規劃與執行。下個禮拜，我們會再邀請萬其超教授，以他親身參與「台灣第一部電動車」發展的經驗，跟我們分享怎麼樣在30年前，甚至更早，台灣怎麼樣來推動。《台灣的明天‧明天的台灣》，我們下週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