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國際觀點看台灣,台灣能源政策的三大問題是什麼?

本集節目邀請歐盟、瑞典能源專家,同時也對台灣能源政策有深入觀察的瑞典皇家自然科學、醫學與科技學院趙光安院士,點出台灣能源政策與能源發展最關鍵的三大問題,並由此出發,帶來更多的觀察。

台灣再生能源與碳捕捉儲存,戰略目標低得可憐,為什麼?

為什麼說台電也很可憐,台電長期發展受到什麼樣的致命箝制?

本週8/17與下週8/24,請聽趙光安院士針對這些問題,提出台灣現有的困境,並從國際經驗帶來扭轉情勢的方案與建議。歡迎收聽!

 

引言:

主持人彭宗平教授(以下簡稱彭):

歡迎您收聽《台灣的明天‧明天的台灣》,我是彭宗平。我們這一季要討論的主題是能源與環境。我們很特別地邀請了旅居瑞典的趙光安教授,來提供他對台灣能源政策,特別是電力政策的觀察與建議,並且分享歐盟以及瑞典的能源規劃與執行狀況。由於趙教授目前居住在瑞典,我們將透過電話連線來進行訪談。

趙教授曾經在瑞典的Linköping大學跟Lund大學,以及挪威的Trondheim大學擔任講座教授,而且獲選為挪威皇家科學與文學院的院士,也是瑞典皇家自然科學、醫學與科技學院的院士。過去三十年來,他協助並且督導歐盟許多整合型的、跨領域跟跨國的長程科技計畫,包括許多能源科技與政策的整合型計畫。

趙教授也曾經是我們行政院的科技顧問,他經常回國,對政府的科技政策、能源政策、以及產業界的發展現況,有許多獨到的見解。他目前在瑞典,從國外看國內,可以看得比一般人更客觀、更獨立,並且在歐盟,特別是瑞典,能源的推展有許多值得我們借鏡的地方。所以特別邀請趙教授來跟我們談談,從海外看台灣,他對台灣能源的政策有怎麼樣的觀察與建議。

趙教授,您能不能先跟我們談談,在台灣制定能源政策遇到一些困境,因為98%以上的能源都靠進口。但是我們在推動能源政策的時候,不管在立法方面,在政策方面,或是在執行方面,都遇到一些實際的困難。您是不是可以更客觀的,讓我們的聽眾了解,從您的觀察看到哪些現象?

 

1. 台灣能源政策的三大問題<上>:政治干擾與行政組織

來賓趙光安教授(以下簡稱趙):

謝謝您的介紹,我也不敢說我對台灣的能源非常的了解。但是台灣這個能源問題,已經討論了很多時間了,各種意見通通都有,因此,我希望從官方的數據這個角度,來看台灣能源政策的問題。

我看到台灣要制定能源政策,面對的問題有三個。第一個是政治的干擾,因為台灣過去對於替代能源、再生能源,和我們現有的傳統能源,總是用基載跟備載來分。也就是說,現在我們的電力系統是基載,其他所有的替代能源都是做預備的,做個備載。在這個情況之下,能源的生產、能源的輸送、跟能源的使用,都是以電為主。所有我們可能有的替代能源,通通把它變成電,然後跟台電的系統合併來用。因此,必須要有一個好的電力政策,才能夠有一個好的能源政策,因為替代能源是附在電力政策上。

可是電力裡面,很重要的一部分現在討論的是:要不要核能發電?核能發電在台灣目前是一個政治的議題,而不是真正一個實用的、能源的、經濟性的議題。因為是個政治性的議題,所以爭吵不停。核能政策不定,電力政策就不能定,替代能源也不能夠定,所以整體台灣的能源政策就不能定。這是第一個,是政治的干擾。

第二個是行政組織的問題,因為傳統能源跟替代能源,如果要做很有效的使用,從生產管理跟使用,必須要有一個新的營運模式,還要有很強大的工程技術的支援。然後政府內部的部會要協調合作,無論官、民,包括產官學各方面通通都要協調好。這個工作誰來做?誰來協調?在台灣是能源局,但能源局只是政府的一個三級單位,無法做這種協調的工作,造成能源政策沒有辦法定,即使勉強定出來,執行面也有相當大的困難。

 

2. 台灣能源政策的三大問題<下>:思維方式

第三個問題是思維的方式。思維的方式,我覺得是這樣子來看,能源本身是拿來用的,因此能源政策的重點,是要建立工程技術跟施工能力,以這個為基礎來建置整個系統。可是台灣不是這樣想,台灣一講到要對能源投入研發的力量,就提能源國家型計畫,好像靠著能源國家型計畫,就能夠解決一些問題。但是在能源國家型計畫裡面,它的重點是做元件的研發,而不是做系統的建置。

我們知道,102年朱敬一在立法院做了個報告,103年張善政在立法院又做了一個報告,講的是什麼?講的就是能源國家型計畫的成就。這個成就有五項,頭四項的第一項就是,發表了13000篇左右的論文;然後呢,就是培養了大概一萬一千個碩博士生;獲得了1300件專利,技轉了差不多1300件,獲得了多少多少的技轉金。

這些東西加在一起,看不到對台灣能源的建置有什麼功用,一點都沒有。他特別提出了台灣的太陽光電,他說我們對太陽光電做了很多基礎的研究,因此,使得台灣的太陽光電模組產業,在世界上占相當重要的分量。在2011年的時候,產生了一千六百四十億的產值。

可是台灣本地的太陽光電,真正發電量是多少呢?台灣的太陽光電發電量,在2014年,占整個台灣能源的生產0.2%。所以,一千六百四十億的產值,完全是做了太陽光電模組的這些產品,賣到外國去,外國買了這個東西以後,做系統,然後來發電。所以台灣的研發,如何改進台灣光電模組的效率,就直接增加外國太陽光電發電廠的利潤,對台灣本身沒有任何的幫助。

所以在這三個情況之下,造成很大很大的困擾,如果我們說能源國家型計畫,第一期結束了,第二期又開始,我們對第二期又有什麼期望呢?我們可以看到張善政的報告第30頁,裡面有一個表,那個表就是說,未來替代能源可能的發展情況。他把它一直推到2025年,到2025年的時候,天然氣水合物才開始做經濟的開發,還沒有商轉;深層地熱可能開始商轉;黑潮發電,根本連實驗生產跟商轉的日期都不確定。至於離岸風力的發電,他說今年就會建置4到6架的示範離岸風機,可是完全都沒有。所以他就認為,到2025年的時候,可以建360架離岸風機的預期,恐怕不可靠。

最可笑的一個,就是CCS這一項。什麼是CCS呢?CCS就是Carbon Capture and Storage,也就是二氧化碳的捕捉與儲存。他們開發這個技術,預計2025年的時候,可以捕捉一千萬噸的碳。這是一個笑話,因為僅計算中鋼的二氧化碳排放,一年就超過一千萬噸,而整個國家型計畫到2025年的時候,也只能捕捉一千萬噸。所以這個情況之下呢,台灣的能源政策第三個困擾的地方,就是太相信學者們講的話!學者們的思維是學術性的,不是應用性的,因此使得整體資源的投入跟效率的產出,不成比例,這是我對台灣能源發展的困境,所看到的三個問題。

 

3. 台灣的再生能源少得可憐?再生能源現況大檢討。

彭:剛才趙教授針對台灣制定能源政策所面對的困境,提出了三點看法,包括政治的干擾、行政組織的架構、以及思維方式。您也特別提到,關於再生能源一些發展的情形。是不是可以請您針對台灣再生能源的發展現況,再提供您的看法跟建議?

趙:好的,如果接續剛才講思維方式這項困難,我們可以看到,台灣再生能源發展的現況,受了思維方式很大的影響。台灣的再生能源,早在十五六年以前已經開始推動,可是到2014年,根據官方的資料,在替代能源裡面,唯有生質能跟廢棄物的能源產量,占能源總產量的1%;其他的加在一起,連1%都不到。為什麼呢?我們可以看得很清楚的一點,就是在發展的過程裡面,「學術」的考量太多,「技術」非常欠缺。比如說風力發電,陸上的風機因為我們有這個技術,所以台灣做得很好。但是離岸的風力發電,因為台灣根本就沒有海事工程的施工能力跟技術,所以這個就變成空談。

至於太陽光電跟太陽熱能,政府考慮的地方就是用屋頂。但是不管用屋頂還是用一般的地面,太陽光電跟太陽熱能是爭地方的,兩者是搶地方的。所以如果不把這兩者統一規劃的話,最後會變成太陽光電跟太陽熱能,相互之間打架、搶地盤。

對於生質能跟廢棄物,台灣的生質能跟廢棄物,如果是乾的東西,我們就把它燒掉,垃圾也燒掉。對於濕的東西,就把它變成沼氣發電。然後又說沼氣影響到公共衛生,所以不鼓勵做大型的生產方式,而是由養豬戶自己來做,那當然是沒有什麼效率。

可是,我覺得過去有一點台灣做得比較好,就是在能源國家型計畫張善政報告裡面的第五項成就,我剛才沒有談。第五項成就,就是節能減碳,基本上是經濟部有一個節能減碳的技術服務團,訂了一些法規,希望業界能夠達到節能減碳的目標,達不到就透過服務團幫助它,這一點做得比較好。

所以總結來講,台灣再生能源發展的現況,講起來是非常非常可憐的。

 

4. 台電也很可憐?電力政策與台電營運的困境。

彭:聽您這麼講,我們還覺得蠻難過的。不過在前面您提到,台灣的能源政策很重要的一項就是電力政策。我知道您跟台電的主管,有相當多的互動,也對台電營運所面臨的問題,有一些看法,是不是也可以跟我們分享一下?

趙:好的。台電這一方面,我非常同情他們,也非常佩服他們做的工作。為什麼呢?台電本身受到很大很大的一些限制,它是一個商業機構,但是它不能夠按商業的規則來運作。第一個,它自己就不能定電價,只要稍微賺點錢,各方壓力馬上就說,要它把電價降下來。它沒有多餘的資金,怎麼規劃長期的發展呢?

第二個,它的困難就是核電的困擾。核電的困擾不解決,它也沒有辦法對電力規劃做一個長期的思考。

第三個,發電需要很多技術的資源,比如說我們剛才提到的離岸風力發電,台灣沒有海事工程的能力,沒有這些技術,如何讓台電開發離岸的風力?另外,還有剛才我們提到的碳捕捉跟儲存,台灣規劃到2025年的時候,才能夠解決一千萬噸。可是,歐洲的一些能源大廠,在中國大陸,我知道兩年以前,它就幫中國大陸建了一些碳捕捉跟儲存的設備。兩年以前已經捕捉了多少呢?是1.8億噸。這些技術資源,台電通通都沒有。

因此台電真正要發展,非常非常的困難。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儘量增加高效率的火力發電廠,希望能讓台灣不停電。但是如果核電真的要關掉的話,那麼在2019年,就缺電了。可是台電現在大規模建置的新的火力發電廠,預計要到2025年的時候,才能完工。在這個情況之下,台電面臨的困境是非常非常大的。我認為,如果政府的政策不改,不全力支持台電變成一個真正的事業機構的話,台電的發展非常非常的困難。這是我對台電的看法。

 

5. 對台灣能源、電力政策的整體建議

彭:以您這樣的一個說明,整體來講,您對台灣的能源、特別是電力政策,有沒有具體的建議,讓我們的政府、產官學各界,作為未來推動能源發展的參考?

趙:我剛才已經提了一些我對台灣能源政策的建議。我覺得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能源不能夠浪費,也就是說,能源的生產跟使用,一定要達到區域性的平衡。台灣目前的情況是「南電北送」,我們必須在北部建置更多的能源生產,或者是把北部耗電的工業往南部搬,才可以達到區域的平衡。

因此在這個情況之下,需要有一個誘因,希望用電的用戶,能夠自己選擇最便宜的電價區。在瑞典,我們是分成六個獨立的電價區。台灣也可以分成五個獨立的電價區,像北部、中部、南部、澎湖跟東部,每個區的電價不一樣的時候,如果南部的電非常充裕,根本用不完,導致它的電價降價的話,那麼耗電的工業一定會往南部搬。這是可以藉由政策引導的。

至於實際上能源怎麼生產,我覺得有一點政府可能要注意到,我們最近看到的消息,友達用自己廠房的屋頂,有18.5公頃的面積,蓋了屋頂的集中式發電廠。還有一家叫五邦的公司,投資在菲律賓買了160公頃的地,兩年之內要完成一座大的發電廠,它的裝置容量是30MW,兩年之內就能做到(按:未來兩年還預計持續申請,擴充至150MW)。台灣為什麼不做?

最近在台灣,我看到報紙上常常在吵農舍的問題。既然有農舍的問題,就表示有一些田根本不生產糧食了。如果不生產糧食的話,為什麼不用這些地,讓友達、五邦這些民間企業來蓋集中式的發電廠?而最好的地點,是在中南部,如果中南部更擴充能源的生產的話,一定能夠把一些耗能的工業,從北部往南部搬。這樣的話,對於全國的都更,也是很重要的一個貢獻。

其實台灣很多東西是可以做的。比如說我們講生質能,如果要好好發展生質能的話,必須要有好的基礎設施。例如彰化是養豬大縣,如果彰化縣整個縣來收集所有的生質料源,乾的也好,濕的也好,可以集中處理,來生產能源,效率會更高。但是我們不這樣子做,而且有各種各種的原因說,我們不能做。

所以我是覺得,台灣不要再延續過去的做法,認為能源是一個科技的問題,認為科技的問題解決了,我們就能夠解決能源的問題。這種錯誤的思維方式,必須要改。因此,我非常希望看到未來的組織再造。如果完成了以後,據我的了解,是會把經濟部變成「經濟及能源部」。在這種情況下,能源政策的制定跟執行的主導,是在經濟及能源部的話,就會往實用的方向走;不會像過去在國科會跟科技部,往研發的方向走。這是我一點點簡單的想法。

彭:非常高興能透過電話連線,跟旅居瑞典的趙光安教授,從國外的角度來看他對台灣能源政策的建議。趙教授特別談到,台灣制定能源政策面對了一些困境,包括政治的干擾、行政組織的運作、以及思維方式等等。趙教授也跟我們分享了台灣再生能源發展的現況,以及他所看到的台電營運面對的困境。對於台灣的能源跟電力政策的發展,他也提出了一些具體的建議。

我們今天的節目就到這裡告一個段落,下個禮拜同一時間,還是要邀請趙教授,針對歐盟以及瑞典的能源規劃跟執行的情況,跟我們聽眾朋友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