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向先進文明社會,創造良好的社會規範,領導人是關鍵!

領導之道就是「王道」,強調「創造價值」、「利益平衡」、「永續發展」。
價值就是金錢嗎?領導人必須有能力看到:直接、間接、有形、無形、現在、未來的價值,做出正確判斷!
聽施振榮先生力陳台灣社會三大害!價值半盲文化、資源齊頭文化、行政防弊文化,其害何在?

本集繼續邀請宏碁集團創辦人施振榮先生,針砭台灣社會發展的瓶頸,主持人彭宗平教授,更與施先生共同尋找解決之道。媒體論述、社會教育、企業的王道精神,可以扮演什麼角色?王道精神如何從企業到政府發揮影響力,進而創造更好的社會規範,甚至典範?科技、創新與文明,如何為台灣打開出路?面對台灣發展的難關,我們沒有悲觀的權利!請聽這場高峰對談,提出台灣的轉化之策!

 

引言:

主持人彭宗平教授(以下簡稱彭):

歡迎您收聽《台灣的明天.明天的台灣》,我是彭宗平。我們這一季要討論的主題是邁向先進文明的社會。涵蓋的議題包括國民性與社會文化、群我倫理與社會規範、西方社會借鏡、城鄉與環境美學、生活美學等。上個禮拜我們邀請到宏碁集團的創辦人施振榮董事長,討論「群我倫理與社會規範」,今天我們還是繼續請施先生,針對這個議題與邁向先進文明社會的連結,做進一步的討論。施董事長,歡迎您再到我們節目來。

來賓施振榮董事長(以下簡稱施):謝謝!

彭:施董事長,上個禮拜我們針對群我倫理、社會規範以及台灣社會的發展,做了深入的連結與討論。但是展望未來,台灣要邁向先進文明的社會,我們都知道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因為台灣從農業社會進到工業社會,還有施先生在上個禮拜提到,以後還有所謂的AI、機器人,很多科技一直在演變,社會的秩序也在改變中。對於台灣和國際之間的群我關係,我們還討論到所謂的世界公民,台灣如何立足台灣、放眼世界,扮演利他的角色等等。我們也談到,台灣的社會基本上具有中華文化的道統或傳統。

 

1. 引領社會靠王道

彭:如果要邁向先進的文明社會,總是希望能從台灣的特色出發。您怎麼看一個先進文明的社會?如何在其中納入台灣特色?

施:在深入談這些之前,我先談「王道」。因為帶動整個社會,實際上是藉著大大小小組織的領導人來進行。當一個領導人,他的領導之道就是王道。王道的三個基本信念是:第一要創造價值;第二要利益平衡,就是所有利害相關者的利益是平衡的;第三是追求永續的發展。在創造價值當中,我特別提出「六面向的總價值」,包括直接、間接、有形、無形、現在、未來的價值。

一般來說,人性總是對直接、有形、現在的價值有感,加上資本主義、民主政治、管理學的KPI(關鍵績效指標)都是以有形、顯性的價值作為管理標的,或者是運作的根據,於是讓大家更重視這些顯性價值。但是領導人不是一般人,領導人不能和一般人一樣,只重視顯性價值,對於間接、無形、未來的價值,也要給予相等的重視。實際上所謂的平衡,不一定是顯性與隱性價值的五比五的比例,而是說當你知道間接、無形、未來的價值也很重要,考慮到這些方面,在適當的時間給某些領域適當的資源,反而可以創造更大的價值,這就是領導人的智慧。

再者,利益要平衡。實際上現在的社會,像立法院在討論的,都是屬於新的利益平衡觀念。隨著時間,利益平衡的機制是不斷調整的,它是相對的平衡、動態的平衡,並沒有絕對的平衡。目前民主政治本身產生一個最大的誤導,讓人誤以為社會上應該凡事追求「絕對平衡」,一人一票,每個人都可以有話講。實際上,不是每件事都像投票選舉,都能追求絕對平衡。在企業就不是這樣,例如一個人投資較多的話,承擔的風險較高,可以表達的權力就比較多。所以整個平衡的觀念,在民主政治加上媒體不斷地渲染之下,造成了誤導。在利益平衡這方面,目前我們可說面臨基本觀念上的挑戰。

 

2. 台灣社會三大害

施:延伸下來,我也提出台灣社會進步的三大瓶頸:第一、價值半盲文化,因為大家看不見隱性價值,只看到顯性價值。第二、資源齊頭文化,因為整個社會要進步,政府或政治人物本來就扮演關鍵角色,他們是領導人,他們的價值如果半盲,在資源的配置上,不重視未來的投資,而是以民主政治的運作便宜行事、見者有份,資源分配就齊頭,不是漲死就是餓死,社會怎麼進步呢?第三,首長不扛責任,讓所有的辦事人員扛責任。結果形成所謂的行政防弊文化,興利不足,也攔阻社會進步。所以上述三者是社會的三大害。

如果我們要進步的話,領導人要想辦法解決這些問題。所以我也提出,有心的領導人要守法,也要創新。因為我們是一個民主法治的社會,具備法治精神與民主素養,所以我們只能在現有的體系之下「依法想辦法」。這就是興利,創造價值,在不違法的前提下,想出新的辦法。但是只有首長扛起責任,才能辦到這點。

採行任何新的辦法,都要有人扛責任。但只要是為了國家的長遠利益,就該想辦法來突破,來興利,如果社會不興利怎麼進步呢?這是很基本、很容易了解的道理,任何組織只要領導人沒有論述的能力,沒有擔當的氣魄與態度的話,整個組織是很難進步的。

 

3. 政黨傳承,永續發展

彭:您剛才提的問題,大家也都體認到了。可是現在的社會,卻好像每個人都覺得無奈,能力被框框限制住了,只能在一個既有的框架裡面發展。包括像現在的政治體制,以政治人物來講,一定要得到政權,才能夠做事情;但若以得到政權為最大目的,就逐漸演變到民粹。您是社會上大家都很尊重的企業領導人,就您來看,剛才所提到的台灣社會三大害,要怎麼去解決,才能讓台灣更先進、更文明?

施:我提到的是機制上的盲點,是資本主義的盲點,也是民主政治本身的盲點。全世界像美國、英國都出現同樣的問題。

彭:是。

施:這個盲點在誰的身上顯現出來?就是領導人。當政黨的領導人沒有大我,都是從政黨的利益出發,採取「犧牲大我,成全小我」的思維,問題就會特別明顯。在全世界的國家,這都是一個盲點,表示它是有問題的。我認為,就是要有領導人突破這樣的思維,不是講出來,而是做出來,然後影響整個組織的思維體系,才能夠改變這項事實。

資本主義也會有這個問題。從一個專業經理人CEO的角度,如果是以五年、十年為任期來定策略的話,政治家應該是以百年、幾十年的長遠發展來思考,但目前大家的思維不是如此。記得我2000年到總統府談政府再造,是他們邀請我去演講。我提到政府再造是20年的工程,沒有人有興趣,認為20年後與我何干。但是一個政府要推動再造,就是20年的工程。

事實上,政黨是可以放眼20年來規劃的。因此,政黨必須有其價值觀與理念,而且要傳承,讓後繼者注重永續這一面。所以領導人有永續經營的責任,傳承這些價值觀,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在台灣,大家卻讓顯性價值掛帥,一人一票先把政權拿到再說。民主政治的設計,本來反對黨是要讓執政黨做得更好,現在卻不可能,它不幫忙執政黨做好,而是要把執政黨搞垮了之後,它才有政黨輪替的機會,這些都屬於民主政治的盲點。

彭:是。

施:我想所有的系統一定都有Bug、有盲點。但如果只是因為有這些盲點,就要整個改變民主政治的系統,我也不贊成。但是你知道有那些盲點的話,如何避免陷入盲點,就是關鍵。我們還是借重這個系統好的地方來運作,但是對於盲點,領導人不要自己明明知道還陷進去。

彭:剛才施先生提到現在台灣社會的幾個盲點,包括價值的半盲、資源的齊頭,還有行政防弊的文化。您也特別提到王道理念的三個主軸,創造價值、利益平衡、達到永續經營,這都是讓台灣社會未來朝正向發展很重要的概念。

 

4. 教育平衡靠論述

彭:剛才您提到王道,這是您一直在推動的。我們也看到您在很多場合,包括在總統府也提出建言,建議我們的政治領導人如何為台灣的未來發展同心協力,讓台灣更好。但是我們也知道,從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推動方式,像您從企業的發展,像我個人在學校服務,都各自不同。您在上個禮拜也提到,教育包括了家庭教育、學校教育與社會教育,其中在社會上,您特別強調組織與企業教育。從您剛才的立論點來看,我們還有很多努力的方向,包括公民教育、社會經營,對於替未來先進文明的社會打基礎,都是很重要的。您怎麼從公民教育與企業經營的角度,往這個方向推動?

施:實質上我們已經看到不平衡了。我記得我在教育部也問過,社會教育你們管不管?他說他們管,不過所有資源配置的重心,還是在學校教育。

彭:是。

施:但我認為教育就是要平衡,社會教育、家庭教育與學校教育都要平衡。實質上,我個人還認為,社會教育扮演比學校教育更重要的角色,因為學校教育相對來說是短時間,而學生畢業以後,還有幾十年的時間在組織裡面。人才在組織裡能否不斷地發揮潛力,不斷地成長,實際上是很重要的。一個人可以創造的價值可以是一,可以是十,可以是百,也可以是千,甚至可能到萬。但是如果在一個組織當中,人們陷入不好的文化裡面,不做不錯,不做事情,讓貢獻為零;甚至所創造的價值是負的,妨礙整體的進步都有可能。

所以從教育的角度,我是這樣看,在位的人如何突破?第一就是論述,提出論述要平衡,要多管齊下。第二,找出問題的關鍵點。上個禮拜我提到,家長可能是關鍵的切入點。對此,我們可以提出很多論述。家長為了小朋友好,絕對是的。但是怎麼樣才會好?孩子不受教,會好嗎?自由,會好嗎?當然要給孩子自由,他的思維可以自由沒有關係,儘量讓他有新的思維,但行為上也要有一些規範。再者,社會上有很多所謂的「直升機家長」,過分介入、保護或是干預兒女的生活,這樣好嗎?家長到學校去罵校長、老師,是對的嗎?很多這些現象都需要論述。

而目前的媒體,只是報導一些現象。反過來說,就是沒有強勢的領導人提出一些客觀的看法,使得某些似是而非、不一定正確的看法,變成媒體上主流的聲音,導致社會大眾有樣學樣,形成負面的循環,這是我們不樂見的。其實在人類文明、社會文明發展的過程裡面,常常見到這種現象,大家都主張他自己的權利。但實質上,目前有很多平衡點是需要不斷調整的。

 

5. 只看顯性價值,則平衡無道

施:甚至,我認為連學術界的最高學府,教授的價值觀是不是很正確,都應該自我檢討一下。這句話會得罪人,但是確實是如此。教授尊重哪些行為規範,會深深影響這個社會。現在影響最大的是什麼?大家看到資源就是要搶,只看顯性價值,對於隱性價值沒有一個機制來平衡。只看顯性價值是「平衡無道」,沒有辦法平衡的,因為資源就那麼多,顯性的價值就那麼多,各種不同立場的人都要爭取同一批資源,根本做不到。最後就是齊頭式平等,先擺平再說,這不是正確分配資源的方式。

那麼,如何把隱性價值納入平衡中?是個重點。以我們經營企業為例,沒有顯性資源只好用隱性來平衡,比方告訴大家,未來還有前途,以未來的收穫來平衡;或減輕工作壓力也是平衡點。另外還包括員工能夠成長,能夠不斷地歷練,有升遷的空間等等,這些都是未來、間接、無形的價值。至少先用這些價值達到一個平衡,然後大家在平衡的情況下,達到社會和諧或組織和諧,才能夠共創價值;當組織共創愈多價值,才有機會擺平大家的利害衝突,資源才夠分配。

為什麼共產主義不可行?理由是沒有共創價值的誘因。因為大家都齊頭了,誰要多做貢獻呢?所以共產主義註定不可行。資本主義現在是可以創造價值,但是分配不均,贏者全拿,誇張點甚至達到99比1,比方在美國,這個現象還在持續發展中。

要緩解這個現象,唯一的方式就是社會要有共識,如何照顧那些弱勢的人,甚至於給他們再教育,讓他們有創造更大貢獻的能力,也改善他們的生活與收入?這些都是社會共同的問題。是整體的問題。如果我們沒有這個認知的話,實質上是無解的。

要解決這個問題也只有從領導人,從「在其位」的領導人做起。另外,我也提出王道的思維,給大家參考。至於我能夠掌握到的資源、組織,我一定用我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所有利害相關者,我們要行王道。尤其我現在正在做的,是要打造一個王道的產業生態。台灣要在國際上立足的話,要打群架,而打群架的「誘因」在哪裡?大家貢獻自己所長,一起來打勝仗。打贏了以後,不會像美國資本主義贏者通吃,而服膺共利、共榮、共享的王道價值觀,這樣就可以結合一些人往前走,未來共創新的價值,建構利益平衡的新機制,也才會有足夠的競爭力。因為台灣很明顯的,市場太小,一定要尋求新的、突破的模式。我一直認為台灣要走出自己完全不一樣的路子,因為美國與大陸的模式和我們差異太大。我們可以借重他們的經驗,借重他們的市場,但是成功的方式絕對不會一樣。

 

6. 矽文明與創新矽島

彭:我們看到整個社會的發展,可以感覺到社會一直在變動,科技在往前走。所以從變動的社會、變動的科技中,可能也會產生一些新的規範與新的倫理。您也曾經在總統府提到,從科技島到「人文科技島」,再到「加值島」,加值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概念。

施:對。

彭:所以從這幾個層面,一個變動的社會,科技也不斷地進步,透過加值的概念,如何引導社會朝正向發展?您還有沒有一些看法可以和我們分享?

施:對於台灣的願景,我最近提出一個新的思維,最近台積電的張董事長退休,當時美國對這件事是肯定的,股價也上漲。從台積電的重要地位,觀察整個產業,可以看出台灣已經是世界的矽島了。於是我提出Si-nnovation(創新矽島),把silicon(矽)和innovation(創新)結合起來,因為所有的創新,是靠silicon的相關科技來加值。

彭:是。

施:現在所有的人工智慧、雲端科技,全部都是靠silicon,當我們站在世界最核心的矽島中心,我們如何創新?過去我們利用自己的能量,替西方社會所需要的物質文明,做了許多的創新,製造了個人電腦、手機等硬體。但是我們對於精神文明,在這方面做得不夠。

但是台灣的文創能量又很充足,中華文化在台灣,其底蘊也是最強的。所以我又提出sillicon civilization,合併為Si-vilization(矽文明),矽文明也就是精神文明。如果台灣能夠作為一個未來精神文明的發祥地,以sillicon的相關科技來加值,就能開創新局。因為人類文明與科技是有絕對關係的,由於城市社會的需要、工作的需要,會產生日常生活的文化,其中優質的文化,就叫「文明」。

在這種情況下,台灣應該以此為目標,大家集思廣益,把台灣建設成一個最文明的「東方矽文明」發祥地,複製到我們可以影響的文化圈,包含東南亞等新南向國家,以及中國大陸。最後,我的理想是50年之後,我們的東方矽文明可以成為世界的文明。全世界從沒有規定說,台灣文明不能變成世界的文明。中華文明曾經是世界的文明,為什麼東方的文明不能變成世界的文明呢?至少可以東、西方一起繁榮,而非只有西方文明單方面興盛。

彭:所以確實是立足台灣、放眼世界。您前一陣子提到世界公民,現在又提倡台灣以「矽文明」、「矽」的innovation(創新)影響整個社會,甚至引領風騷。我想我們要以一個很高的視野來自我期許。好,我們非常高興連續兩個禮拜邀請宏碁集團創辦人施振榮董事長來討論群我倫理、社會規範與邁向先進文明社會的連結。今天的節目我們就討論到這邊,下個禮拜將邀請旅居德國的胡昌智教授,來討論我們對於「西方社會的借鏡」。《台灣的明天.明天的台灣》,我們下週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