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明天‧明天的台灣》討論「教育與人才培育」議題,本集節目邀請政治大學講座教授、政大博雅書院總導師錢致榕教授,從國內外高等教育異同和教學品質管控,看台灣高等教育的未來方向。

主持人彭宗平教授(以下簡稱彭): 歡迎您收聽《台灣的明天‧明天的台灣》,我是彭宗平。這一季的議題是教育與人才培育,我們將分別從大學、技職、及國民教育三個層面來探討。首先要從大學教育與人才培育談起。今天我們很榮幸邀請到錢致榕教授來到我們的節目。 錢教授現在是政治大學的講座教授以及博雅書院的總導師,他在美國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擔任教授長達40年,其間他也曾經協助香港科技大學的創辦,是創校的第一位學術副校長。他也曾經跟南京大學合作,合辦中美文化研究中心,培養了幾千名瞭解中美文化的年輕學者,他也同時擔任許多大學的名譽教授。兩年前,我受邀擔任教育部人才培育白皮書專案計畫的指導委員兼執行長,錢教授也應邀擔任指導委員兼大學與國際人才培育的共同召集人。錢教授是這一組報告書的主要執筆人,所以錢教授對於國內及國外的高等教育,有非常豐富的經驗與深入的瞭解。錢教授,我記得我們在討論人才培育白皮書的過程裡頭,您一再強調大學的教學品質的管控,是辦好大學教育最重要的工作,您是不是可以借這個機會再跟我們一起詳細的討論?

1. 為什麼辦大學?大學的理念與目標 來賓錢致榕教授(以下簡稱錢): 我想在講之前,可能值得談一下大學的理念跟目標。我認為大學教育是為社會培養人才,而每一個社會的需求不一樣、條件不一樣。今天我們既然在談台灣的大學教育,因此它的目標,是為台灣培養解決未來五十年問題的人才。這樣的話,人才培育就必須要面對社會的需要、要面對世界的變遷、面對國際競爭,所以人才培育第一個要務是重「素質」。優質人才是國家的財富,社會發展主要是依賴自己培養的人才,外來人才只能彌補暫時的不足,所以人才培育的品質就決定了台灣社會的未來。 教育是百年大計,也是國家前進的動力,所以需要大量投資。因此學制的設定、學科的設置及員額的分配,都要按照時代的需要不斷地調整,假如跟時代脫節或者供過於求,就是資源的浪費,也會造成質的下降,直接就影響了國際競爭力。我想這一點我們假如仔細看一下的話,會發現我們的大學學制已經一百多年沒變了。 實際上早在一百多年前,1907年設定的時候,這個制度就已經落伍了,而長期以來由於內亂外患,以後又有各式各樣的原因,始終沒去碰它,因此學制上有很大的問題。這五十多年來都沒有更改。 彭:所以包括這幾十年來所謂的教改,也沒有去談論這個問題。 錢:沒有,教改只是在考試制度上修改,讓學生的壓力越來越大。要達到真正的制度化,必須全面檢討。像我們今天的管理學院、商學院、法學院、教育學院、傳播學院,這些應該是職業性的學院,卻從學生18歲起就分流了,所以這些學院的學生全面缺乏文科跟理科的基本人文教育,在目前造成很大的困難。我想等下一集談通識教育的時候,我們會再談這個層面。 總之,大學教育的方向,主要應該以三個概念為基礎。第一,要滿足社會的需求,培養未來需要的人才。第二,一定要強化人才的國際競爭力,也就是要不斷提高人才的素質。第三,要建立社會持續發展的基礎。我想尤其第三點,最近這二十年來,我們大量地忽略。 彭:是跟大學急劇的增加有關?還是跟學生的素質參差不齊有關? 錢:跟這些都有關。不過更重要的一點是現實的問題。今天當政的人,在媒體跟民意代表壓迫下,很難做百年大計的規劃,他們忙的就是下個禮拜怎麼樣應付立法院的質詢,然後怎麼樣明天在媒體可以有亮點報告,大家都急著做短線計畫,長線計畫很少做。

2. 大學教學品質管控的重要性 彭:是!所以教育品質的管控,其實是教育最根本的問題。 錢:的確是最根本的問題。就是說我剛才講這三個方向,它的根本都是在高品質的教學跟學習,還不只是教,我們教得再好,學生沒學到東西的話,一切都是白搭。所以在全球化時代,大學品質不是以空洞的排名來衡量,而是由它培育出來人才的國際競爭力的強弱來決定的。隨著人才市場的國際化,人才培育的品質必須用國際的競爭力來度量。 可是今天我們頂尖大學的畢業生,已經很少能在國外拿一流大學的全額獎學金。考取公費的留學生,雖然拿了教育部的錢,還是常常得不到一流大學的入學許可。國內頂尖大學培育的博士,也很少爭取到國際上去做博士後研究,而要教育部給他們博士後獎學金再送到國外去,透過政府的力量安排進修。雖然媒體常常提到我們人才在外流,可是十多年來,我國大學師資被外國一流學校爭取過去的人數,大概不到我們全部師資的千分之一。這個現象表示什麼呢?它表示,雖然我們國內大學在數量上大量的增加,學生增加、老師增加、每年畢業生也增加,可是在大學、研究所的畢業生跟師資方面,卻嚴重地缺乏國際競爭力。 彭:也就是說,我們現在學生的國際競爭力比起從前,可能是變弱了。 錢:差很多。我記得在從前的話,我們台灣的學生申請美國最好的十幾個學校,幾乎每個系都給全額獎學金。現在偶爾還有,不過很少是全額。 彭:所以,這是不是跟大學的教學品質沒有把關好有關?還是學生的素質不夠好? 錢:我想可能都有。前者,就是大學教學品質的把關,跟教學端是有關係。但說到後者,就是學生的素質。我想我們必須承認,學校是反映了社會的情況。在大學裡碰到的問題,往往是從高中來的。而最近六、七年來,我跟大一的學生接觸比較多,發現可能一半以上的問題從家庭教育或者缺乏家庭教育而來。這些原因雖然很確實,卻不是說大學教育可以逃避我們的責任,我們既然站在大學的崗位上,就應該對已經進來的學生,不管好壞,盡我們所能的把他們培養成有國際競爭力的人才。 彭:是,也就是真的面對問題、解決問題。 錢:所以我一再呼籲,不要再成天講「學哈佛、學劍橋」,實際上這些學校的校長我都去跟他們談過,他們對我們最大的一個勸告,我記得哈佛的校長在四十年前就跟我講過:”Whatever you do, for God’s sake, never try to copy Harvard, and because if you do, you’re bound to fail.”(看在上帝的份上,無論你做什麼,永遠別模仿哈佛;因為如果你這麼做,註定失敗!) 一味地模仿名校,一定會失敗。

3. 教學品質管控的根基:大學應以培養人才為先 彭:前面我們談到教學品質管控對大學教育跟人才培育的重要性。是不是請錢教授對於教學品控如何影響我們學生的國際競爭力,再談談您的看法? 錢:我想我們在大學教育裡面,可能90%對學生的影響都是透過教學所做到的,其他像導師制度等各式各樣的方案,實行得都不是太理想。我想有原因,我們到後面可以談這個問題。總之,目前來看,「教學」是最重要的一個工作。因此,我想第一點就是說大學必須明定:大學是以培養人才為主。為了培養一流的人才,我們必須有一流的師資,為了保持師資永遠一流,才鼓勵他們去做研究工作。所以研究工作是為了保證一流的教學而實行的,而不是為研究而研究。 彭:可是現在好像台灣的大學,常常是把研究放在前頭,教學反而變成是一個附屬,這對人才培育其實是很大的一個斲傷。 錢:這是非常大的問題,並且對大學講起來也是一個自殺性的行為。因為社會上對研究工作不會有太明顯的感覺,他們所注意的是,這個學校為社會培養出多少人才,來解決社會嚴重的問題。很少有人問劍橋大學,牛頓當年發表了幾篇學術論文?相反地,大家問的是劍橋大學為英國社會培養了多少人才?政治大學為中華民國培養了多少人才? 彭:您在美國服務這麼多年,是不是觀察到美國的大學,即使是所謂的研究型大學,也是以培養人才作為第一優先的工作? 錢:這可以分兩方面來談。就學校的觀點,絕對是以培養人才為基礎。可是從60年代起,美國的研究經費大量增加以後,教員們常常為了自己的理想、為了自己的私利,對研究工作越來越注重。但是在這方面,學校一定會設法做出很大的平衡。比如說我三十年前創辦香港科技大學的時候,我就跟創校的同事們決定一件事,香港科技大學是以「為香港培養未來的人才」為目標,做研究工作只是我們的自尊跟我們的興趣,所以每一個系跟研究所資源的分配,完全以教學工作量為準,研究工作量是不算的。這個目標一定下來以後,大家就不能再忽略教學的問題。 而今天我想教育部的評鑑,基本上在數論文的篇數。儘管他們也做教學評鑑,可是基本上都是交給教育系統,弄一些問卷調查,調查所謂的學生滿意度,然後把它量化成3.7分還是4.2分,那個幾乎沒有任何意義,對教員來講甚至是相當有侮辱性的東西。因為假如一個學生從來沒上課,到了最後還可以評鑑你的教學,就出現很大的問題。當這種評鑑一出來以後,很少有老師願意要求學生達到高標準,因為要求太高,分數打太緊的話,明年就沒人選了,課就開不出來,教學工作量就出了問題。所以我想假如要提高教學品質的話,第一,必須明定大學的主要目的是培養人才;第二,因為大部分教育的手段是透過教學,而教學的好壞,不是看老師教得多好,而是學生到底學得多好,所以「學生到底學多好」這件事必須設法量出來。

4. 教學品質管控的實際作法 彭:但是這兩方面,就是老師怎麼教,教得好不好,或者學生是不是學得好,在評量上面,或者驗收成果上面好像比較不容易做到。 錢:對!常常因為這個藉口,我們就不量了,所以就搞滿意度調查。其實有很多方法能夠量的,第一個我們的觀念必須搞清楚,課是一門一門教出來的,所以我們必須每一個科目也好、課程也好,質與量一定得控制住。 彭:這點就跟課程的內容或者教材的內容,有密切的關係。 錢:對!首先,內容的設置必須是滿足未來需要的,假設內容五十年沒變或者教學大綱三十年沒變的話,就表示出了問題。第二,就是老師教到底教到什麼程度,要求有多嚴。最後一點,就是學生到底學到什麼,是不是滿足國際標準。 有很多人說這個做起來太難,其實只要自己思考一下,不必模仿任何學校,很容易的。舉例來說,假如我們今天把每一門課的大考考卷,改完以後都建檔,然後請專家看一遍,從改好的大學考卷可以看到什麼東西?第一,我們可以看到題目出的程度是不是太深,還是太淺?還有,方向是不是太窄,還是太寬?第二,就是了解學生到底學到多少。第三,看出老師打分數是太寬還是太緊。從這裡面,我們前面擔心關於評鑑的所有問題都已經解答了。並且我常常發現只要做了,這些內容都不需要公佈的,老師就突然一下覺得,我們對教學是認真的。其實在政大的博雅書院,我們已經做了五六年了,每張考卷都建檔了,代價非常低,因為我們現在掃描非常快,全班掃描五分鐘就掃描完了,就歸檔。 彭:不過我想請教,現在台灣的大學彌漫著所謂的教授治校、教授自主,因為教授自主,變成教授在教室怎麼教學、他的課程內容怎麼進行,好像變成是由他的自主性跟權威性來決定的,很難被大家拿來檢驗。所以您剛才這樣的做法,實際上的實施到底有沒有困難?是不是可以在台灣現在的大學校園裡面做到呢? 錢:我相信是可以做到。所謂教授治校其實是一個迷思,在美國不是那麼做的,沒有任何一所一流的學校可以那麼做。教授必須能夠自律,我身為一個教授,並沒有什麼特權,我只是兩千三百萬人當中一個雇員,我的任務就是拿了薪水,要為兩千三百萬人培養出下一代接班人來,我必須要達到這個目的。

另外有一點就是,要教授治校,像我剛才講的東西,也都可以由教授自己來做。比方說,每個系常常有一些老教授要退休但還沒有退,他研究工作做得比較少了,可是他對教學非常有經驗,對這個系的感情非常深,對社會前途非常焦慮,我們可以把他請來,專門負責教學品控。例如每個學期結束以後,把每一門課大考的考卷看一遍,同時把學生的滿意度調查也看一遍,然後找老師跟學生一起坐下來談,怎麼樣去改進,目的就是為每一門課建立一個資料庫。 這個資料庫是很有用的,比方明年一個新的助理教授進來教課,立刻可以看到過去十年的考題是什麼、程度是多少、碰到哪些困難是怎麼解決的,就把它當一個研究課題來做,以非常嚴肅的態度去做。這一切都是靠本系的教授同儕來做的,這個是真正的教授治校。我們治校就是為一個理念、為一個目標,大家同心協力去達到那個目標,這個是真正的治校,不是集體不負責。 彭:您剛才所提的這一種機制跟做法,以我在大學的經驗,我覺得其實蠻可行的,可是很多學校可能都沒有想過用這個方式來進行「教學品控」。 錢:對!我想我們買車的話,一定要有品控的,一個汽車廠假如出來的車子有一半賣不掉的話,這個汽車廠非崩盤不可,可是我們現在就有大學畢業生一半找不到工作的,大學還照辦不誤。更荒唐的,就是家長們還照樣付了昂貴的學費,把學生往裡送。原因就是我們現在的大學完全是虛無化了,大家追求的只是文憑,文憑代表什麼內涵,完全沒人管。 比如說國內有一所非常有名的大學,從前我在國外大學負責入學許可的時候,拿到分數單70、80、90,我就問那個學校,怎麼樣把它改變成ABC,他們就告訴我說,80以上是A,87以上是A+。我就寫了第二封信去詢問,請問貴校的平均分數多少?回信告訴我,敝校平均分數是87分,也就是說平均分數是A+。所以從那次以後,那所名校的成績單,我們在美國就完全不看。換句話說,到了今天,分數居然完全不代表到底學到多少東西,這個我想我們必須得痛定思痛地檢討一下。假如說我們是一家企業的話,早就破產了。所以有人就說,大學如果不注重品控,講的極端一點的話,可能是個詐騙集團,學生知道自己沒學到東西,教授也知道學生沒有學到足夠的東西,但是學分照給,文憑照發。難怪現在文憑在社會上,基本上是不被承認的。

彭:我們今天很高興邀請到錢致榕教授,到我們節目上來討論高等教育,特別是教學品質的管控。錢教授對教學品控有非常深刻的經驗跟看法,也提供了實際的做法來供各大學參考,對台灣高等教育的明天,有很大的啟發作用。下個禮拜我們還會繼續邀請錢教授,跟我們一起探討高等教育這個主題。《台灣的明天‧明天的台灣》,我們下週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