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衛生涵蓋的範圍有哪些?
台灣對公共衛生與防疫做了哪些努力?對平均壽命、疾病防治帶來哪些貢獻?
除了傳染病,慢性病、非傳染病也是公衛面臨的重大挑戰,和你我的生活習慣,以及社會環境的因素,又有何因果關係?

請聽公衛專家、成功大學校長蘇慧貞帶來精闢分享!

 

引言:

主持人彭宗平教授(以下簡稱彭):

歡迎您收聽《台灣的明天‧明天的台灣》,我是彭宗平。我們這一季要討論的主題是健康與醫療,包括公共衛生、食品安全、長期照顧、健保、醫療與國際化。我們首先邀請的貴賓是成功大學的蘇慧貞校長,蘇校長歡迎您到我們節目來。

來賓蘇慧貞校長(以下簡稱蘇):彭校長好,各位聽眾朋友大家好。

彭:蘇校長是美國哈佛大學的環境衛生科學博士,成大環境醫學研究所的特聘教授。她曾經擔任成大醫學院的副院長、成大的國際長、副校長等職。她在公共衛生及環境衛生的領域有非常豐厚的學養,也參加許多國內外相關的事務,非常高興能夠邀請她到我們節目來談公共衛生這個議題。

 

1. 公共衛生的範疇

彭:根據內政部的統計,1950年台灣的平均國民壽命是55歲,去年已經到了80歲,平均壽命大幅的提升,跟營養的改善、環境衛生的改善,還有現代醫療的改進等等,都有很大的關係。其中公共衛生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是否可以請蘇校長先幫聽眾分析一下,公共衛生到底涵蓋哪些範圍?

蘇:沒有錯,您剛剛講的幾個數字是非常關鍵的,反映了公共衛生的特性與能量。從公共衛生的內涵與定義來說,它顯然是跨領域的、綜合性的科學與藝術,它看待的是一個族群,是整體的策略。所以,相對於我們個人比較熟悉的、單一的醫病臨床關係而言,公共衛生的決定、公共衛生的思考,都是希望能夠透過它的方法、政策,以及它的施行,使得絕大多數,甚至每一個個體,都能夠享受到它的效益,這點反映了公共衛生的一項特質。

所以某種程度來說,大家熟悉的傳染病現象,大家現在關心的慢性病,甚至說我們要不要打疫苗,或者我們的醫療保健政策,都算是公衛相關領域。當一個個體能夠很充分地享受到醫療資源的時候,醫療的效果才能夠反映,所以政策與資源怎麼搭配,也都是廣義的公共衛生領域。

最後,從世界衛生組織成立以來,大約六、七十年來,全世界都相信一個健康、舒適的狀態,要包括生理的健康、心理的健康,甚至讓個體在整個社會群體當中,感受到舒適、自在、有希望,這是我們所期待最完整的健康。

彭:好像包括食品、藥品,都在公共衛生的範圍。

蘇:沒有錯,食品供應的完整性、安全性,充足與否,當然會反映在我們整體的健康上。藥品是不是被正確地使用?是否被過度使用或不恰當地使用?甚至談到藥品的開發,我們是不是只開發某些人買得起的藥品?或者有一些需要的藥品並沒有被完整地開發?這些都屬於公共衛生的領域。它們的影響,從全世界七十幾億人口的平均健康狀態都看得出來。

彭:甚至包括居住環境、衛生整體的改善。

蘇:沒錯。

彭:所以作為一位公共衛生學者,您的社會責任是非常大的。

蘇:我覺得那是我們的福份。

 

2. 日本統治期間的公衛

彭:我剛才提到,台灣從光復到現在,從1950到去年,平均壽命提升了二十幾歲,這是相當大幅度的改善。我們也知道,其實在日治時代,日本人對台灣的公共衛生已經做了相當多的努力,包括很多所謂的傳染病,當時就慢慢地絕跡,當然正式的絕跡是到1970年左右。

可見台灣的平均壽命,以及公共衛生的改善,是有一段歷史的。對於這段時期,台灣公共衛生的發展,還有防疫的努力,是不是可以為聽眾分析?

蘇:我先接著您剛剛提供的數字,也給一個回溯性的統計。從平均壽命的增加來看,其實很快地可以感受到公共衛生的效益。我們有一份資料顯示,根據1906年到1940年初期的統計,再跟先前比較,從1895年之後日本人進駐台灣算起,到1906年左右,十來年之間,台灣人的平均壽命延長了十幾歲。就是說男性可以從大概29歲延長到42歲,女性可以從30歲延長到47歲等。短短十幾年間,這項成就是非常可觀的。

其中很重要的幾個現象,就包括您談到的傳染病控制。舉例來說,1896年日本人就開始了對醫療教育與防疫的準備;1899年,台灣更成立了第一所醫事學校。從1901年開始,因應鼠疫,便採取積極的滅鼠行動,很快到了1918年左右,在台灣,事實上鼠疫已經絕跡了。對於大家熟悉的傳染病天花,日本人大概在1896年已經公布了種牛痘的一些方向與原則。對霍亂的防疫也非常快,早在1920年左右,台灣幾乎完成了非常明確的處理。

從這份資料來看,我們發現台灣整體的改變,整體的公衛建設,使許多疾病的成長都受到控制。在1940年之前,就有了非常安定的結構與可觀的成績,這些就是台灣初期的公衛建設,也是我們後來發展的基礎。

彭:是,台灣的國民平均壽命,就1950年來看,當時是55歲。但是假如您追溯到更早的記錄,很多人大概很難想像,在100多年前,我們的平均壽命才只有30歲上下。到了今天,國民的壽命與健康有這麼大的提升,都是拜公共衛生的改善之賜。

 

3. 從結核病看公衛

蘇:在任何一個社會發展過程中,好好地控制傳染病,是非常關鍵的。舉例來說,肺結核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公衛問題。早期與肺結核相關的死亡人數,占台灣死亡人數的15%、16%左右。說到傳染病對人類的影響,一直追蹤到1970年、1980年甚至2000年,每十年、二十年世界衛生組織看全球的統計,結果都一模一樣,全世界大概會有四分之一左右的死亡人數,仍然與傳染病有關。而這些傳染病,主要都發生在發展中的地區。當初台灣就屬於這種地區。所以在當時,把衛生、環境、傳染病控制好,就成為降低台灣民眾死亡率非常重要的因素。

彭:所以在日治時代,鼠疫、天花、霍亂、瘧疾,都已經持續地降低,幾乎是絕跡。但是結核病在光復初期,還是占十大死亡的因素之一,大概到1970年之後才開始下降。

蘇:沒錯。

彭:為什麼結核病在全世界、在台灣,當初有這麼高的比例?

蘇:我覺得某種程度是因為,在早期,對於結核病的機制,還有關鍵性的傳染因素與媒介,我們並沒有完整地掌握。後來對於一般人和病患居處、接觸的方式,以及結核病傳染的媒介上,幾個關鍵性的因素我們都陸續掌握住。很快地,到了1970年代,由於大眾採取接種疫苗等等措施,我們似乎達到了很好的控制。不過到了1980年代,又出現問題,就是抗藥性的出現。全世界後來就要面對另外一波所謂抗藥性的處理,又是另一個階段的挑戰了。

彭:所以傳染病的發生、預防與治療,和社會發展的程度是有關的。

蘇:當然,在社會發展不同階段,會有主要的疾病類型,也反映出當時社會的型態。

彭:所以從公共衛生的角度來看,台灣現在發展的層次,已經是相當發達的一個社會嗎?

蘇:我想是的。譬如說早期我們在農牧時代,出生率很高,但是存活率不見得很高。慢慢地進入工業革命時代,人口比較密集,如果都市衛生沒有控制好,就會發生傳染性的疾病。當社會更進步,更了解環境的控制以後,隨著壽命延長,民眾開始面對慢性病,要有多一點的運動,注意營養的均衡等等。

除此之外,現在又進入另一個世代,全世界一定不能迴避的,就是氣候變遷對疾病傳染、公共衛生的衝擊。當然,現在也有新的技術出現,包括個人精準醫療的發明,或者更多的疾病預防方式。凡此種種,大概都反映了這個社會成熟的程度,或其中不同的工商業類型,以及它的社會經濟條件等等。公衛是反映社會發展非常標準的指標之一。

 

4. 公衛是個環環相扣的問題

彭:前面我們談到公共衛生涵蓋的範圍,以及台灣在公共衛生過去的努力過程。當然公共衛生與醫療保健,還有疾病的預防都有相當密切的關係。是否我們可以再來討論公共衛生與醫療保健的相關議題?

蘇:我們可以先簡短地了解幾種不同的疾病型態,從這裡來看它的醫療保健。無論是醫療的資源、它的可觸及性,就是民眾怎麼樣可以接受到這些醫療保健的措施,或者民眾能不能負擔得起。

舉例來說,對於會傳染的一些疾病,就全世界來看,仍然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大挑戰。譬如以目前的狀況,世界上每5個小孩子裡面還有1個,大概沒有辦法施打完整的疫苗。

或以特定疾病為例,現在大家非常熟悉的,就是登革熱的問題。登革熱現在除了變成台灣民眾切身的問題以外,全球可能有將近四億的人口,會受到登革熱的衝擊。我們也注意到病毒性的肝炎,每年在全球大約造成將近150萬人死亡。全世界也有一半以上受到愛滋病毒感染的人,沒有辦法獲得完整的醫療。這些都屬於會傳播、傳染的疾病。

想一想,我們剛剛舉的幾種疾病類型,醫療的方法可能是存在的。但是對於不同的族群、在不同的區域、因為不同的保險制度、方案,可能使得某些人負擔得起,或者負擔不起。甚至某些人根本沒有足夠的公共衛生概念、教育、知識,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接觸這些醫療保健措施。所以它可說是個連環的問題。

再回頭談登革熱,我們慢慢地知道,環境對它的傳染是一個重要的因素,我們也從更大的病患量體當中,累積經驗,逐漸更新治療的模式。因為我從台南來,在這一兩年裡面,對此有最深刻的感受。可是它仍然又挑戰了另外一點,就是大自然裡面不能控制的大環境條件,會衝擊我們對於醫療資源的準備,或者對於防疫措施、防疫設備、防疫資源的提供。這變成一個連環的問題,環環相扣,沒有一個簡單的答案。所以在公衛上,任何一個現象都是許多原因「多重影響」的結果。

 

5. 抑制傳染病的主要方法

彭:我知道在過去一兩年,台南市的登革熱非常不容易控制。蘇校長以她公共衛生的專長,帶領成大師生與台南市政府賴市長一起克服登革熱,也讓我們印象非常地深刻。

剛才談到許多種傳染病,現在之所以能夠抑制下來,或者絕跡,主要就是和預防醫學或接種疫苗有很大的關係。從傳染病的預防來看,是如何達到這種成效的?

蘇:當然傳染病有不同的類型,方法不同。不過一般來說,對於傳染病,如果能充分了解它的生態相關性,它傳播的路徑、媒介,我們掌握的知識愈多,愈能準備更完整的方法,更精準地介入。所謂精準,就是在正確的時間點,投入有效介入的手段,避免發生疾病感染的結果。

再者,如果不幸一旦發生感染的時候,我們治療的時間、方式,對於不同風險程度病人的分群,是不是能夠使病人更快地走到最需要、或者最有效的治療路徑裡面?這些都是關鍵。

所以整體來說,以傳染病為例,其實慢性病也是一樣,無非要先去了解跟疾病相扣的生態體系。先了解致病因素,以及致病因素到造成疾病之間的路徑,接著就能試著發掘,中間有沒有我們可以介入的行為;這時要確認介入是否有效,是否負擔得起,如果是肯定的,才透過公共衛生體系全面性地介入。

最後,如果真的不幸感染疾病,就要從臨床的角度,去做更好的、有效的處理,避免更不幸的後果發生。前面提到的疫苗,也是預防的手段之一。如果有這些方法,我們就能保護每一個個體,讓比較不幸的後果不至於發生,或者是它的風險能夠降低很多。綜合來說,公共衛生的概念大致上就是如此。

 

6. 如何看待慢性病

彭:前面您提到公共衛生的層次與成效,和社會發展的型態有相當大的關係。相對來講,台灣就公共衛生層面,已經算是一個相當發達的社會。

蘇:對。

彭:由於許多的傳染病受到控制,剛才我們提到的鼠疫、瘧疾、天花或者是霍亂,在民眾的印象中已經漸漸模糊,甚至慢慢忘記了。經過這些年台灣社會的改變,還有我們醫療的發達,現在大家所關心的變成慢性病、非傳染病。

蘇:沒錯。

彭:所以這也是公共衛生未來要面對的議題,是不是請您分享,從公共衛生的角度,怎麼看待慢性病、非傳染病?

蘇:舉大家熟悉的例子,現在全世界有將近9%、10%的成年人患有第二型的糖尿病。對於糖尿病的控制,最近的研究也發現,甚至與氣候有關。環境溫度的不穩定性,會影響到服藥的守則,也影響患者習慣的生活行為,患者是不是能夠遵守醫囑等等,所以環環相扣。其實對於每一種疾病,我們都可以做許多小時的討論。

但還有另外一些,是現代高度發展的社會裡面,您或許難以想像的、不同層次的慢性病,譬如說自殺、交通傷害或暴力,在某種層次上,這些都是嚴肅的公共衛生問題。我今天不特別談抽菸,因為相對來說,我們在菸害防治或管理上已經做得非常成功,甚至是具有代表性的地區。總之,社群的穩定、整體的健康,和許多領域都相關,需要在社會結構性的層次上,階段性地獲得進步。

彭校長一開始的時候也提到,您會去談食品衛生等問題。以塑化劑為例,想像一下,過去在工業發展的階段,這些塑化的材料提供給我們很多方便性,我們幾乎在每個地方都使用它。曾幾何時,我們發現它原來是衝擊我們健康的物質,而且從很早就開始了。

台灣發現這件事的時候,我跟我的同事們算是很早的第一批,我們是因緣際會,為了研究整體的環境品質,我們在室內外監測空氣中的逸散物,發現半揮發性的塑料材質會揮發出塑化劑。後來我們跟歐洲的朋友一起調查,才發現原來我們的成年男女、小孩子的體內,也有相當高比例的塑化劑代謝物存在。這樣溯源以後,才發現它會在人體出現相當的比例,是從我們的飲食行為而來的。可見,從最初我們要求飲食美味,再來要求方便,或者有時候因為要大量生產,這些過程當中,都介入了很多不同的環境因素,才變成危害因子。

所以總括來說,慢性病除了大家熟悉的心血管、呼吸道、過敏等等這一類之外,還包括環境因子造成的疾病,以及隱性的精神健康問題,都佔了相當的百分比,這也是新的社會必須面對的公共衛生問題。

彭:您剛才提到糖尿病,後來又提到心血管及呼吸道的疾病。我想,另外一個重點是癌症,它和我們的整個環境、還有我們的飲食,想必都有相當大的關係。

蘇:對於癌症的成因,我們慢慢地把多重的因子都歸納出來。除了患者本身的遺傳特性,我們會看到飲食所扮演的角色、生活型態所扮演的角色,這些行為和不同的基因特質交錯在一起的多重因子,大概都有一定的貢獻度。至於哪一項的貢獻度最高,在不同的疾病裡面,會隨著科學知識發展而有不同的理解。不過我們相信,一個整體健康的人,絕對是所有的外部條件、內部條件,系統性交互影響的結果。

彭:所以這些慢性病或者非傳染病,都是未來公共衛生要面臨的重要課題了。

蘇:對,這些疾病持續在改變它的風貌,也持續給科學家、公共衛生專家不同的挑戰。有時候我們以為自己知道得多了一點,但就在那一刻,卻發現它的複雜度又超乎我們的想像。

彭:我們今天非常高興,邀請到成功大學蘇慧貞校長來討論公共衛生的議題,包括公共衛生涵蓋的範圍、防疫的過程,還有公共衛生與醫療保健、疾病預防以及慢性病等相關議題。下個禮拜同一個時間,還是要繼續邀請蘇校長來討論,特別是社會變遷、氣候變遷等各項因子,對於公共衛生的影響。